一道風骨驚世人
“風骨”之于紹興,實在是一種莫大的眷顧。
一個佳柔嬌美顧盼生憐的江南水鄉(xiāng),竟也壁立著柯巖云骨、東湖、斗巖、吼山這樣的奇巖異峰;一片文人輩出才氣凌人的人文之土,竟也演繹了臥薪嘗膽投筆從戎這樣的悲壯激越。亦柔亦剛,剛柔互映,姿態(tài)豐富,氣質卓然,能不引人遐勝。
也許真的是一方水土養(yǎng)一方人。都說紹興多文人,多騷客,殊不知于他們的才氣之外,更多了一道骨氣。他們是這塊古越地的另一道風骨,另一道脊梁,是紹興的另一道風景,另一種氣質。
陳洪綬,當是這道風景中的另一種旖旎。
二 陳洪綬是中華畫壇上的一顆歷史巨星。
在收藏家眼中,他是絕不可或缺的一顆奇異珍寶,惜于他的作品存世不多,且多被名家雪藏于深宅寶囊之中,而徒留萬千遺憾。
在眾多的書畫同道眼里,他是古人“明三百年無此筆墨”之下的蓋世奇才,是當代國際學者尊崇的“代表十七世紀出現的許多有個性獨特風格藝術家之中的第一人”,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峰,多少后輩后學以自稱是他的傳人或是弟子為傲。
而更多的人,無論在紹興,在諸暨,也無論是作為他的后人還是同鄉(xiāng),對于這位畫壇巨擘,有的只是景仰與感嘆。
他是一道風骨,一道承載著這片古越土地的精神的風骨!
三 陳洪綬是不幸的,但他又是幸運的。
也許是因為同鄉(xiāng)的緣故,一直以來,鄉(xiāng)人們總感覺菩薩是遠的靈,因此,他一度被冷落在諸暨楓橋的一座古舊深宅中,多少世事輪回,他卻只能在那里默默地笑看世間冷暖。
然而,他應該不會孤單,因為那是他的家,是他的根,是他生生世世的一份掛念。
他應該也不會心有戚戚。只因終守家鄉(xiāng),原本就不是他的志向。雖然他從四歲開始就顯出了繪畫天才,十歲就拜師學畫,十四歲時他的畫就有人買走,十五歲已能為人做壽圖、壽文,十九歲就博覽群書,且能過目成誦,但他的目標并不只是光宗耀祖,而只愿離鄉(xiāng)北上,為國盡忠。
鄉(xiāng)人是淳樸的,雖不識其才,不解其志,卻知道這一位少年喪父、青年喪母又喪妻、幾度離家、又幾度回家的游子,理應得到家鄉(xiāng)的呵護與溫暖,以致生他養(yǎng)他的“寶倫堂”,就一直被細心地呵護著。
大浪淘沙,浪淘盡,留下的只能是金子。
四 說陳洪綬難以逾越,當然是因為他的畫,但也不僅僅是因為他的畫。
幾乎與所有的中國文人一樣,陳洪綬也經歷過得意與失意,在兩次進城又兩次出城之后,最終選擇了一身傲骨與寒衫,選擇了文人品性上散漫、隨意、即興、閑適、淡遠的生活。
他的兩位幾乎與他同時代的同鄉(xiāng)、同道王冕與楊維楨,何嘗不是如此!三人皆因詩書畫而馳譽華夏,又皆因選擇了同一個抱負,而有了同一個命運:拼了命的去做官,之后又棄官回鄉(xiāng),直至終老于鄉(xiāng)。如今,他們以“楓橋三賢”的群像再次屹立在了這片古越大地,熠熠生輝。
俗話說,秀才造反,十年不成。那么,文人入宦,入來的也大多是壓抑與郁憤。二千多年的帝王時代,只要是一個有抱負的文人,其遭遇概莫如此。
許多人一定無法理解:這位曾經寫下“男兒當自立”的自勉語,又拼命往仕途上沖刺的藝術天才,在第一次撞了南墻而致窮困潦倒靠朋友接濟度日,終于奉詔入宮,在皇帝身邊做起了專門臨摹歷代帝王圖像的“舍人”一職后,何以僅僅干了三年,竟然自棄前程,棄官回鄉(xiāng)?
但當我們得知,他的棄官,與闖王起事,而崇禎老兒卻無力回天有關,我們就能明白,他入宮只是畫畫,與他的報國抱負相差實在太遠,使他落入極端痛苦之中,又最終告老還鄉(xiāng)。
這樣的故事,我們聽得太多了。但每一次聽,卻總會有一份沉重的感慨。
我們或許可以說,這是文人的孤傲才導致了他們的寂寥。但我們不能否認,這何嘗不是一種堅守——對信念的堅守,對為人的堅守。就如越王勾踐一度也被認為是無所不用其極的暴君,但最終也因為他對信念的堅守,對國家的堅守,而獲得了一份應有的尊敬。
不妨說,文人的這種恃才傲物、孤芳自賞,正是一個人最難能可貴的一種風骨。
他們是古越文人共有的一種風骨。
五 陳洪綬留給那個時代的,是他的天才般的才氣,留給這個時代的,卻是他的風骨。
入宮三年,他主要是臨摹歷代帝王圖像,同時也為流行的小說、戲曲作插圖,為清初木刻版畫的發(fā)展作出了貢獻。這三年,讓陳洪綬的名聲如日中天,名功巨卿都以能得其片紙只字為榮,并獲得了“南陳北崔(北方著名畫家崔子忠)”的名頭。至清代,他的繪畫藝術被不少藝術家拜為師法,對后世產生了極大的影響。現在,他的擁拜者更是遍布全球。
然而,孤傲的他,卻并不以此為傲。棄官回鄉(xiāng)后,當他得知明亡于李闖王、又亡于吳三桂,再改朝換代而由滿人作了主人之時,他居然躲在紹興的某個地方,哭了。有史載說他當時“甲申之難作,棲遲越中,時而吞聲哭泣,時而縱酒狂呼,時而與游俠少年椎牛埋狗,見者咸指為狂士”。亡國之痛,他能不哭嗎!
再到后來,他明白自己一心報國的心愿再也無法實現,留下的只有后悔,始而自號“悔遲”,道出了他心中無盡的悔與恨。
相傳,他出生前,父親夢見一道人手持一蓮子,并告訴他將生一個好兒子,所以陳洪綬幼名“蓮子”。年齡大了,他才改名為“老蓮”。
可這僅僅只是一個名號嗎?
(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,高級編輯,紹興市作協副主席,諸暨市作協主席)
轉載來源:2010年8月11日《紹興日報》